刘灵中短篇小说选集连载(720)

预产期(2)

临走的头一天,她用花布做了一个小香囊,又叫护身符,只是没有时间去黑垭口的庙里请师傅开光,那也没关系,母亲的祝福是一样的。她默默祈求老天爷保佑,让儿子健康、快乐地长大,这一分手也许就是永别了。她把护身符藏在儿子襁褓的最里一层,紧贴在他细嫩肚子的地方。她相信,当奶奶帮他洗澡的时候会发现的。蔡满妹做这些事情时小心翼翼,生怕被看出来,那样她便走不掉了。现在不走,也许一辈子她都走不掉了,那么在墨冲的女儿怎么办?相比较,女儿更需要母亲,因为医生说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,假如没有了妈妈,那个孩子也许会死掉的。她说想去赶场。没有任何人起疑心,她在水尾顺利地上了班车,没有被一个熟人撞见,两个小时以后,她自信已经逃脱了。为了有病的女儿,她失去了一个儿子,虽然说是无可奈何的事情,她还是感到十分悲痛。冬天的太阳穿过车窗玻璃照进来,直接射在他的眼睛上,痒痒的,涩涩的,她伏在前一排椅子的靠背上,牙齿咬住嘴唇,任随泪水细细地淌了下来,流进嘴里,有点苦咸的味道。再后来,她有些撑不住了,抽泣起来。邻座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伯猜想她碰到了什么悲惨事,便开口劝她说:

“姑娘,你要想开一点!”

她抬起头来,有些惊慌,茫然地摇摇头,又点点头。她用手背揩了揩眼角和腮边的泪,强装出一副笑脸来说了句:

“没啥,我只是想念丢在家里的儿子和女儿。我出去打工。”

“多大了?”

“都还小,所以想起来有点心酸。”

“那就别去吧!”

“没办法。”她说,她也许更多地想到的是墨冲那边的事情。“家里欠了债,不打工不行啊!”

她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一不小心才让姨父给拐卖的。她害怕有人追来,一回到墨冲,不等家人从惊喜中缓过神来,只说被卖了,恐怕会有人找麻烦,叫上丈夫,带着女儿急匆匆跑广东打工去了。这一去便去许多年,墨冲唐家也是老实巴交的庄户人,也没有闹清事情原委,只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加上家丑不可外扬,所以任凭儿子媳妇带着孙女远走他乡。家中只留下二老,儿媳妇曾被卖到什么地方,卖给什么人家,别说村里人,即使是二老也无从知晓。过了两年,事情差不多被人忘了。

有一天,乌罗大山深处的墨冲小寨,来了个二十来岁的小后生,背着个两岁大的小男孩,直接就走进了那户姓唐的人家,并说是要找他儿子的娘亲。二老都怔住了,来瞧热闹的寨里人也呆立当场。蔡满妹不在,的确是打工去了,就算是在,他一个外来人难道还敢用强不成。从没听说过有谁单枪匹马可以把别人媳妇抢走了的。只是那背上的小孩,不需要介绍,二老和寨邻都相信姓何的小后生嘴里的话,那孩子眼睛眉毛像极他妈妈,额头像谁呢,嘴角又像谁呢,二老一下子就仿佛看见了自家的儿子老六二十多年前的样子。

但是没有人多嘴多舌,也没人想到该节外生枝,招待来客喝了一杯茶,留下一封信和一张照片。然后他又背着孩子走了。过了两天,才有人回过神来,于是有人背地里一个劲儿嘀咕,有人干脆对二老把话挑明了,直接说:“你们怎么会让他把孩子背走了呢,你瞧那眼神,那嘴筒子,还有那额头,如果不是老六下的种,老天爷立马就叫我变成哑巴。唉,老六回来怎么对他交待,人都已经送回来了呀。”二老也的确后悔,当时忘记问一声地址,恨不得别人快点消失,现在后悔来不及了。想再找,天下如此之大,又到哪里去找。”

想起了他留下来的那一封信,马上去找识字的学生来念了,念得结结巴巴,信是写给女人的,说的是儿子小满已经快满两岁了,都会吐字了,也能在几间屋到处跑了,看见别的孩子有妈妈,他也会跟着“妈妈,妈妈”乱叫,有时候他还会把奶奶当成妈妈。他只求蔡满妹回家来抱一抱她的亲生儿子,难道你这个当妈妈的就一点都不思念亲生儿子吗?信就没有了。二老突然问句:“再没有别的话了?”

“没有了。”读信的学生回答。

“也没有留个地址?”二老又问道。

学生把信翻过来颠过去再找一遍:“没有,根本没有写地址。”

“那就只有等老六他们兄妹回家来再说了。”二老说。

时间再回到两年前。蔡满妹和丈夫说赶水尾场,结果屁不放一个就跑了,丢下个刚满月的肉坨坨,何天星心里慌得像是有猫爪在挠。儿子找奶头哭得呼天抢地。何天星可没有奶给儿子吃,熬了米汤,加了糖,但儿子不习惯,照旧展劲哭。奶奶把孙子接过去,把自己的乳头塞在孙子嘴里,但是没奶,哄不了孩子多大会儿。别看孩子小,气性可太大了,哭得一抽一抽的,仿佛随时会背过气去。全家人简直一筹莫展。邻居周大嫂出了个主意,说半坡寨丁家母猪刚产了一锅崽,去讨一碗猪奶来救孩子的小命要紧。

“我去!”父亲说。

父亲提着家里的一只老母鸡,十来个鸡蛋,三把挂面走五华里弯弯曲曲小路到半坡寨去了。鸡蛋别人没有要,说蒸蛋给孩子吃,只是把老母鸡和三把挂面收了,用个玻璃瓶子带回来一瓶白花花的猪奶。别说,孩子对猪奶还挺喜欢,吸得狼吞虎咽的。可这猪奶只喂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就没有了,在街上买回来奶粉,那孩子又偏偏不愿意吃。无可奈何,全家人只好四乡五里去打听,看谁家的母猪快要生产。还真又找到了一家,这一回,何家扛了一整袋包谷籽去。如此一来,孩子就长到了半岁。也是老天爷有眼,后来找到的是一家养母牛的,何家每天割一挑青草去换牛奶。何小满把鲜牛奶一直吃到一岁半,开始能吃白米饭了,全家人这才松下一口气来。断奶的时候,他还是哭得呼天抢地。

“妈!”他脆生生大声喊道,有时候他管奶奶叫妈。

“唉,我的乖孙子,你要听话,你要吃饭!”奶奶把他揽过来,搂在怀里。“牛干妈没有奶了,连你的小牯牛兄弟都没有奶吃了,吃草了。乖孙子,你要吃饭!”

左哄右哄,他总算把一碗饭吃了。

不料,到了年底,奶奶抱柴从岩头上滚下来,当天夜里在县医院就落了气。那两年全家绕着孩子转,没挣到什么钱,这次救人又欠了一些债,爷俩商量,土地包出去,父亲去福建打工,何天星呢,他肯定要带儿子,不能走远,不如就近找一份工,隔三差五还可以回家瞧一眼,否则出去日子久了,家里那几间旧瓦房说不定都塌了。所以何天星就在白秧坪马老板的农场找了一份工作。

他干这工作对小孩子来说没多少危险,干活还可以把孩子带到地里去。父亲在福建海边给人养鱼,一次刮台风把他送进海里,连尸首都没捞回来。何天星在白秧坪一呆就是十年。

期间,也曾经有好心人帮他介绍过女人,有年轻的,也有年纪稍大一点的,有带着拖油瓶死了丈夫的,也有不知什么原因离了婚单身的,还有带着一点残疾的黄花姑娘。但是他怕别人亏待小满,所以都拒绝了。后来年龄大了,找他提亲的渐渐都不再来,再说,几年过去,他家的那几间旧房子对任何女人都谈不上有吸引力了。父亲遇难的时候福建的鱼老板赔了一笔钱,何天星这些年省吃俭用也存了一些,他都替儿子何小满存在信用社的折子上。小满十来岁了,他眼看快要长成个大小伙了。

自己这一辈子可以打单身,但何天星的儿子肯定不行,香火要接下去。他家在水尾大河边的瓦房房梁断了两根,瓦沟塌了一片,兄长捎口信来说,再不整房子可当真要塌了。何天星想,老房子就不弄了,如果真弄也是白花钱。等儿子再长大几岁,在老屋基上修红砖房。过几年儿子就该带姑娘来家了,现在的人家,要没有几间红砖平顶房,如今这些女孩谁肯嫁给你呀。

马老板倒是对何天星说过,将来他儿子结婚,包括他要想再找一个,农场都会分两间房子给他的,而且也肯定是红砖平房。

“我都多大岁数的人了,还找什么找。年轻时都没有想到找,我不找。”他说。

“你才多大年龄?你还没有我大,冒充什么老斑鸠。”马老板笑道。“将来你儿子找到了媳妇,两口子都在农场上班,我也一样分给他们一套房子。”

“谢谢老板!”何天星说。

他嘴上虽然这样说,内心深处却有点不高兴。何天星在想马老板再怎样和善,农场就算再好也并不是自己的家,我们一家人迟早是要回水尾镇大河边去的。难道将来有一天还叫我在你的农场上落气不成,难道能叫何小满他一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家,连儿子儿孙都漂泊在外。他为此还跟老板赌上了气,对自己说:我不干了,这种话实在太伤人了。我到年底就走!

但是到了年底何天星并没有走成。马老板是个好人一点不假,更主要是儿子何小满正在读书,从养猪场去学校只要十来分钟,连学校做广播体操的喇叭声音都能够听见。水尾镇大河边就不同了,距离最近的小学都要走三个小时,而且还要踩水过河,雨季还得要找船渡,这才是他没有下定决心辞职然后回水尾镇的真正原因。

............试读结束......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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