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天的这个时刻,天空都仿佛更加柔和了,在最后的一缕阳光中,变成一片金黄。屋后这块不大的青草地,是我们家这片田地的最高点。虽然并不能说它让别的地方显得低了多少,但在很久以前,我一时激动,给它起了个“顶峰”的名字。然后这个名字就被延用下来了,很多名字都是这样。
要是站起来,我就能看到脚下的整片农场,四周插着整齐的围护栏,一条小河如黑丝带一样从中蜿蜒穿过。甚至还能看到远处的汽车,因为现在那条沿海的路上,已不再只能走马车了,汽车也敢在上面跑了。但此刻,我就幸福而平静地坐在这,有汤姆陪着,大海只是视野尽头的一道蓝线。坐在这,我能看到一束白花,零落的花瓣,围成一圈。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,类似这样的装点从未少过。
在走进这片田地的第一天,我们就找到了爬到这里的路。那是在1919年,当时汤姆刚刚从世界大战的战场上归来。他租了一匹马,套上马车载着我,从城里出来。我不会骑马,没法坐在他的鞍后,一路颠簸这么远。但我们到了这片地边上的时候,只好丢下马车了。
这片低洼地没有一寸不是沼泽,而远处那块更高的地方则长满了麦卢卡树灌木丛,就好像是一块纪念碑,记录着另一个人的失败。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了,他曾焚烧了那片灌木,想把那里改造成一片牧场,但他没有斗得过这片土地。当经济大衰退持续到十九世纪九十年代时,他放弃了这块地,把它抵押给了银行。在那之后,汤姆第一个看到了这块地的潜力。
走在这片沼泽地上,我很紧张,到处都是溜滑的洼塘和黑色的泥巴,一步不慎,就会陷住靴子。但汤姆找出一条小道,拉着我的手,哄着我往前走。走到最后几米路时,他干脆抱起我走过去。这对还没结婚的两个人来说,可能有点不合体统,好在这里没有人会说三道四。
“全是泥,汤姆。”我盯着脚下的脏泥说,这个临时立脚的地方真让人难堪。“想必这没生长过作物吧?”
我从没见汤姆情绪这么高过。这片水洼下的土地并没有死去,他很坚决地认为,它在沉睡,它所需要的只是自由地呼吸。
“看看它的颜色。看它多肥沃啊。”当我再次安稳在踩在一块实地上,他抓起一大把缓缓流淌的黑泥,举起来让我看。
泥味很难闻,他没法说服我去摸一摸。虽然我看到整片土地上都是令人厌恶的烂泥,但我要用他的眼光去看,我相信他。我相信他会给这块田地带来生命。
我们往山丘上面走,这里最矮的麦卢卡树灌木丛也有到我腰这么高。汤姆在我前面开路,他折断枝条,踩倒杂草。快到顶上时,我一个趔趄跌进了一丛金雀花里,裙子完全被钩住了。等汤姆把我解救出来时,他两手上沾满了血。
最靠顶的灌木丛甚至高过了汤姆的头顶。我们费劲地钻过去,转眼出现在一片阳光中,这就是“顶峰”。太阳把下面的每个水塘都照得闪闪发光,把沼泽地变成了一片美景,明亮得刺眼。
汤姆挎住我的胳膊。“就是为了这片景色,我也要买下这块地。”他说。他笑容满面。
他真的买了,不仅仅是这片景色。然后,他开始收拾出一块地盖房子。当他确信这房子的屋顶完全可以遮风挡雨了,我们就结婚了。那时,我们都订婚快三年了,刚订完婚,汤姆就去参战了。他手头有一大笔钱,包括他所储存的参军期间的所有薪水,再加上政府给退伍兵发放的低息贷款。这足够保证我们在这个农场开始产粮之前的生活了。
遇到汤姆前,我从没有想到过结婚的事情。一个二十七岁的女人,一张从没有回头率的脸,又没有令人垂涎的陪嫁。在城里的时候,几乎就没人对我回顾过,而在塔乌玛塔这样的小镇里,能有人看我一眼都是我的万幸了。
我从奥克兰市搬到这个小镇没几个星期,处理完母亲遗留的财物后就过来了,像大家一样,处理得简简单单。那张司空见惯的死亡说明书,说是让人去享受天国之福的释放令,其实和上天给我母亲的待遇一样虚伪。如果死亡来得更早一些,或许还真能让母亲享受一下天国之福,这个从前那么自命高雅的女人,最后却瘫痪在床,咕哝半天都咕哝不出来一个字,甚至连最隐私的事情都得别人帮她去做。
我父亲是以前从英国渡海过来的,对这片殖民地的未来,抱着满脑袋的宏伟想法。我想他肯定设想过新西兰未来的大街,即使没有铺上金,至少也得镀上一层铜。但他的生意业绩有限,没有留下多少财产。不过,母亲和我对这些财产管理得还不错,母亲另外还靠教授演唱和朗诵增进收入。她在英国受过很好的教育,这点给我的印象很深,她也把她的造诣,在我们两个人的天资允许范围内,尽可能地传给了我。
母亲一死,我发现我都二十七岁了,成了孤家寡人,所继承的遗产只有少许首饰,一小笔银行存款,再有的,就是母亲所谓的优雅的言谈方式了。随后就接到了埃拉姨的信,邀我来塔乌玛塔这里和她一起生活。她不是我亲姨,只是母亲的老相识,她们自打小在英国时起就一直关系不错。虽然以前我和她只见过两三次面,但我知道孤单的生活对一个单身女人来说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。于是,我自己买了张濒海船票,走出城市生活,来到了这个小镇上。
我姨开了个小店铺,搞服装裁缝的,我帮着招待顾客。我就是在这个店铺里遇见汤姆的。有一天,他拿个纽扣走进来,问我能不能卖他点缝纽扣的针线。当时没人注意到,我翻的那本时装书并没有引起我的兴趣,所以我主动提出让他稍等片刻,我帮他缝。看他感谢我时眼中流露出的那种宽慰劲,我都怀疑他知不知道怎么用针。他把上衣脱下来递给我,在我找颜色相配的线时,他就坐在柜台边上的高凳上。
我在缝针的时候朝他瞥了一眼,他长得并不出众。棕色的头发,褐色的眼睛,蓄着胡子,但没有留须,身高和体形都算中等吧。我估计他有三十岁左右。一张友善的脸,在人群中不会太显眼。
“给你,”我说,隔着柜台把衣服递给他。“要是还有纽扣掉了,就拿这来,我帮你缝。”一时兴起,我又加了一句:“只要我手头活不多,不是没完没了的缝,‘直到睡在纽扣上’。”
他的眼里闪出笑意。“‘进入梦中接着缝!’”他接出了胡德那首诗的下一句。接着他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儿,为我这个小小的善意慷慨地表示了感谢。我感觉他可能还想说其他跟缝纽扣无关的话,可就在这个时候,我姨从店铺后面的小工作间里走了出来。我们刚才说的话,她肯定都听到了。
我还以为她会反对我主动提出帮别人缝纽扣呢,因为埃拉姨由于多年前的不幸遭遇,平常总是对男人持有很悲观的看法,她的前夫被矿区里的一个酒店女老板给夺走了。但汤姆却让她抛开了这种看法。她好像给了我很大的面子,不仅向他引见了我,还拒不收取我刚才用的那小点线的钱,甚至还要给他倒杯茶,但他谢绝了,说他得回办公室了。埃拉姨在他身后关上门时,还若有心事地看着他的背影。
“汤姆?巴克很沉稳,是个不错的小伙子,”她说,“不喝酒,这比我知道的这个镇上的大多数单身男子都好。他对自己的事说得很少,但那不是坏事。像他这样的男人比女孩都强。”
我要是没明白她的意思,可真是傻子了。可即使我像她所想的那样,急着要想找个丈夫,却也不懂该怎么做。教养良好的女人是不会主动去追求男人的,除非他的才能和思想都比我强。
但事态立马就变成非我所能掌控的了。就在第二天,汤姆就又到店里来了,这实在太让我惊讶了。他走到柜台前面,两手抓着帽子站在那,问我是否愿意在周六下午和他一起去散散步。
我的生活还没那么充实,不可能会拒绝和一个友善的伙伴一起散步的机会。而汤姆也确实是一个友善的伙伴。我很快就明白,让他话语不多的,根本就不是思维问题,只是因为拘谨。等到拘谨没有了,那我们就无所不谈了。
我了解到汤姆来塔乌玛塔生活才一年多点,是个从事法律工作的小职员。他自称是因为这个地名的有趣发音才到这来的,我责怪他是戏弄我,强迫他说出真正的原因,最后他承认自从他到了新西兰就一直在寻找去农村的机会。虽然他从前是在英国繁忙的工业城市里长大的,但他的祖辈都是农民,汤姆在孩提时代就经常和一个拥有农场的叔叔待在一块。汤姆在那里学会了挤牛奶,并能够在收获季节帮农忙。他在回忆那些日子的时候,明显地充满了深情。
那次周六散步是我们固定外出科目的第一次。我们分享着诗歌中的快乐,你接着我我接着你地一句一句的背诵诗歌。我们从上学时背过的熟悉诗节开始,后来就互相考着那些越来越偏辟的诗句了,直到我们中的一个人大笑着承认失败后才会进入下一首。汤姆喜欢田园诗,但他说自己喜欢拜伦的某些作品才是挺让我吃惊的。“不是喜欢他个人的品德。”他忙不迭地补充了一句。
我们聊的也不都是诗歌,同样也聊远近地区的各种事件,尤其是正在进行中的世界大战。那时世界大战已延续两年之久了,仍没有要结束的迹象,但我们不愿过多谈论这件事,免得让我们的交谈变得乏味。我们谈论曾读过的书,看过的戏,塔乌玛塔镇上的小事,以及我们自己生活中更小的事。即使我们偶尔没有了话题,感受着沉默也跟相互交谈一样令人轻松自如。
汤姆在散步结束后送我回去时,埃拉姨经常邀他进屋喝杯茶。虽然有我姨在,我们的交谈会变得不自然些,但我们很高兴有这个机会,可以把道别的时间再推迟一两个小时。很快,我们在周日也像周六一样,一起外出散步了。就是在一次周日散步时,我们沿着河岸一段安静的小路往前走,汤姆扭过头对我说:“你愿意结婚么?”
“嗯,我愿意。”我说。
这完全是我们两人理所当然的结局。但我们都知道,距我们的婚事成为现实还需要一段时间。当时是1916年,征兵法已经出台,根据条件汤姆将会第一批应召入伍。这时还无法考虑结婚礼服和建造住房的事情。在此期间,我们尽量最多地共度有限的剩余时光。正式订婚后,我姨更乐意让我们单独留在店铺里,连接吻也不用再那么仓促匆忙了。
还没到年底,汤姆就被征召了。他走之后,我尽可能地让自己忙碌起来,给他写长信,在店铺里帮忙,给各种东西缝花边,还缝些更实用的家庭日用品,装在最底下的抽屉里。1918年11月停战协定宣布的时候,我也站在塔乌玛塔大街两侧的群众队伍中,和他们一道向经过的游行学童和光荣市民欢呼。
载兵船还没有从欧洲回来,就已进入了新年。汤姆还算是幸运者,虽然当我接到说他受伤了的电报时,没看出他有多幸运。在他刚结束第一次行动之后几个月,就有一块流弹片切进了他的大腿,让他先是住进了法国当地的一家医院,后来又转到英国。他在这次战争里的剩余岁月,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,最后康复回家了。他差点失去了那条腿,但在他安全归回之前,并没有告诉我。和那么多伤残人不一样的是,他回来时四肢齐全,也没有留下伤残人眼中常会流露出来的那种不明显的心痕伤痕。
他从不提及曾历经过的那些时日,我知道是战争让他懂得了沉默的可贵。甚至连塔乌玛塔镇上有限的热闹,也让他感到不适。正因为如此,他儿时对乡村的朦胧渴望,已变成了想拥有自己农场的坚实渴求。正因为如此,我们来到了乡间的沼泽地,来到了可以远眺四方的“顶峰”上。
汤姆的大腿在伤好之后,仍留着一条长长的、鼓起来的伤疤。我第一次看见他的伤,只感到一阵反胃,那道深红色、凹陷下去的新肉,就仿佛是一个特别笨拙的屠夫把他吊在挂肉钩上吊出来的。尤其到了疲累的时候,他那条腿就有点瘸了。我经常怀疑,冷天里他仍然会感到疼痛,只是坚强地忍着罢了。但这个农场,需要他每一丝力气。他的第一个目标,是要让这片沼泽地能生长作物,那就得挖排水沟,让积水都流到小河里去。当时,由于战争吞噬了那么多人的生命,连个劳工都很难找到。汤姆只好自己动手挖下一条条的沟渠,总要干到夜里掌灯时分。
我们的住房只是很小的两间小屋。汤姆打算过一阵就扩建,因为我们一直希望能尽快地拥有更多的房间。我用我在漫长的订婚期间绣的桌布和床罩,把小屋布置得不那么简陋了。汤姆还教我怎样用报纸糊墙缝挡风。
夏天的夜晚,厨房里热得要命,在晚饭之后就更热了,墙上吸收了炊火的热量,要几个小时才能散放干净。到这不久,我们就把吃晚饭的地方选在了屋外面,变成在“顶峰”这的野餐了。此后,我们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。
汤姆坚信那片沼泽地很肥沃,这一点儿都没错。第一年种的马铃薯就收成很好。他拉了一马车,送到城里的市场上,收回钱后,汤姆说,他至少感觉像个真正的农场主了。
他还梦想着在这片土地上建成一座牛奶厂。不过,他说,得等他攒够买围栏和建挤奶棚的钱,还要买牛。汤姆想要一群泽西种的母牛。他买了不少制奶酪的书,都快把他做的书架堆满了。有时他还会从杂货店里带回些农业杂志。有本杂志上一篇文章介绍说,沿着海岸远一点的地方有个农场主,他有一群获过奖的泽西种母牛。汤姆小心地撕下那篇文章,夹在一本书的封面下。
在第一茬作物收成之后,接下来收成的作物就更多了。有卷心菜和南瓜、小麦和玉米、马铃薯和西红柿,无论汤姆种什么,收成都很好。
不过,这里唯一多产的,似乎就是这块地了。而我,每个月都在等待和盼望,可每个月的希望都被吸进了卫生巾。也许,一个人只有欺骗自己,才会欺骗这么长时间。两年过去后,我终于面对事实了,我不能生育。
在我们结婚之初,汤姆就曾大声读过一本农业杂志上的文章,文章中给想要建牛奶厂的人提出的建议,逗得我们不断地大笑。要尽早结婚,那位博学的先生写道,要生尽量多的孩子,这样就绝不会再缺少人手了。可现在我们二人都已不再年轻,这两点都没有做到。
但汤姆却从没有为此责备我。他不再谈奶牛的事了,而且我还注意到,他再也没动过放在书架上的那些的动物饲养书。
接下来奇迹发生了。开始时我几乎都不敢相信,我怎么值得让这么神奇的事情降临在我的身上呢?在我把这件事情告诉汤姆之前的几个星期里,我非常担心,怕我给他带来的这个希望是假的。等我最后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时候,他的微笑温暖得能把一座冰山都融化掉。
又过了一个月,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姨。她可不是那种会大声说出自己感受的人,但我能看出,她也在为我高兴。我聊起我想去做的小衣服,以及我们正考虑着的名字。埃拉姨听了一会儿,就打断了我。
“目前,你做得不错了,其他的事情,还为时太早。顺着上天的安排来,别逆着它,亲爱的。”
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。可能是我没有顺应上天的安排吧,尤其是我给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起名字的事。打它在我肚子里第一次运动时起,我就确信它是个女孩。肯定的,只有女孩才会有这么温柔的动作,就像细小的指尖,轻轻的触动。汤姆微笑着,并不争辩。
我管她叫百合。她的形象已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,浅白色的头发,半透明的白色皮肤,和粉扑扑的小脸儿。对我来说,想象孩子有这样的头发,是很愚蠢的。汤姆的头发是黑巧克力色的,而我的,则是浅棕色的那种,还不知道它会不会变红。现在,我的头发中已出现灰色的细丝,但汤姆的,还是一如既往地黑。不过我确信,百合的头发一定是长长的,浅色的,会像银子一样白。
很快,我就说服汤姆也喊她百合了。他会抚摸着我隆起的肚子问:“百合,今天怎么样啊?”他从柴棚里挑出最好的的木料,开始做他称为百合的摇篮的东西。而我,则在一边缝制着小衣服,设想着等百合长大一点在周日时穿的连衣裙,我会让她穿得一身白。
但在那个冬夜,当我痛苦地醒来时,看到的却并不是白色。那个夜晚,整个世界都是血红的。我的大腿上是殷红色的鲜血,我的两腿间是厚厚的暗红色的血块。我从身体内部,发出一声尖叫,这尖叫一直在屋子里萦绕,直到我无力再叫。尖叫声减成了低声的呻吟,这呻吟就像是动物发出的,而不是来自于一个女人。
等我再次平静下来,我才想到了汤姆。在灯光下,他脸色苍白,两手都是血,不知我是怎么撕扯着粘到他手上的。他用毯子裹住我,把我抱到客厅,生起火,让木头剧烈地燃烧起来。他像女人一样温柔体贴地帮我清洗胳膊和腿。然后把水壶放在火上烧开,沏上甜茶,举到我的唇边,让我小口地喝着。
等到阳光把屋子里全部照亮,他回身进了卧室,出来时把沾满了泥土的床单兜在怀里,一言未发地出了屋。几分钟后,我听到在离屋子不远的地方,传来铁铲刨击着地面的钝钝的重击声。
那条小河一到冬天就水流湍急。但汤姆提出,要去找个医生或者助产婆来。我摇头反对。他这样拖着一条腿,会冒着生命危险的,我不也不想让一个陌生人触摸我,不需要了,太晚了,已无法挽救百合了。后来埃拉姨告诉我,我没发烧就很幸运了。我全力控制住自己,没有对她高声叫喊。还好,我只是说,我确实幸运。然后,我就与她形同陌路了。
在那个寒冷的灰蒙蒙的早晨,我已哭干了泪水,却仍止不住地哭。耸动抽噎的干哭,哭得我万分痛苦,喉咙疼痛,难以忍受。接下来一整天,我都沉默不语。汤姆在床上铺好了新床单,把我抱回去。此后几天,我就躺在那里,眼瞪着墙壁,非必须时刻,连动都不动。
汤姆一直在照料着我,给我拿来他劝我吃下去的少量食物,为我洁身洗面。后来我真想知道,他是怎么承受下来的。因为我知道,他自己也是万分痛楚的。但他没有流露出一句怨言。
在一个阳光暗淡的早晨,我从床上爬起来。汤姆把他的外衣裹在我的身上,领着我缓慢地走过这段短短的距离,走上“顶峰”。在靠近我种的那畦熏衣草的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,有个小土包,显示出这块土地曾被打扰过。
“她会看到这里的美景的。”他说。我紧紧地抓住他护着我的胳膊,看着那片熏衣草在我止不住滚下脸颊的泪水中逐渐模糊。
等汤姆觉得可以让我单独呆几个小时,而那条小河的水位又降下来了的时候,一天早晨,他进城去买日用品了。等他回到家时,我看出他有话要跟我说。
“我去法院了,跟那的办事员说了,”他说,隔着面包和茶,“我知道你想给孩子登记,可法律上规定,如果一个婴儿,已经……”
已经埋葬了,我明白。法律上的用语什么时候会有心思去关注我们的悲伤。
他看见了我眼中的忧愁,马上说别伤心。他说:“对于一个提早到来的孩子,不需要死亡证明或者任何相关的东西。他不让我……”他说,“同样,他们也不让我做出生登记。”
在这个世界的眼中,百合就从未存在过。我们也不必用一块墓碑压沉她那小小的一块土地。我们知道她的名字就行了,也不会有别的人想要知道。
也许别人还会觉得,给她送上祭品是很愚蠢的想法,但我才不管呢。等到春天的第一束花开放,我就开始给她摆放小小的花束。到了更多花儿盛开的季节,我就摆放别的花儿。有天早晨,我发现那里有个用麦杆编成的玩具,这种编法以前汤姆教过我,是他孩提时在他叔叔的农场里学到的技艺。有时他还会从攀爬在篱墙上的红浆果树藤茎上,摘下亮晶晶的浆果,摆放在那。
此后,我再也没有怀过孕。我的肚子里,只有那一次,爆出了短暂的生命火花。汤姆再也没提过泽西种母牛的事。他一心一意地种着地,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种得满满的。每一年收成都很好,都能在城里得到很高的回报。近几年,我说服他找了些短工来帮他做那些最重的活儿。几年前,他改建了房子,弄得很舒适,有了真正的客厅,厨房里装上了整洁的新式灶具,房子前面搭建了阳台。但没有增加卧室。我们只需要原有的那间就够了。
有一天,我在汤姆的柴房里找花园里用的小铁锤的时候,无意间在屋角里看见了那个摇篮,半藏在一块帆布的下面。我没有碰它,走到别的地方继续找小铁锤。我有一个很壮观的花园,只要天气好,我就会花费大量时间去伺弄它。有时候,人们会从那条如今已大为改善的大路上过来,参观我的花园。花园里,鲜花成行,五颜六色,灿或彩虹。在卧室窗户的下面,我种了整整一畦的白色百合花。每当花开,空气到处都弥漫着浓郁的百合香味。
百合当年就本该是在这个时候前后出生的。像今天的这个夜晚,我们本该正在庆祝她的生日,就像现在一样,在“顶峰”上一起聚餐,看着最后一缕阳光,铺满在这块空地上,就像一泓清水在绿色的玻璃碗里荡漾。
今年她该十七岁了,可能会有个年轻的小伙子正在追求她。他们不会再像汤姆和我一样,被迫要推迟婚期。因为确实,这个世界将不会再愚蠢地进行另一场那样的战争了。
太阳还剩个边缘,栖息在最远处的山顶上,马上就要落山了。我拿了一小块烤饼,果酱一直流到我的手指上。我像个小孩子似的舔着。对我这样的行为,如果母亲看见了,虽然我会辩解说,“这是草莓酱,很美味的,”但她还会用手指敲打我的。汤姆的草莓畦里每年都硕果累累,我做的草莓酱,我们两个可远远吃不了。大多数我都得拿出去,在小杂货店里卖掉。但我总要留几罐参加每年的农展会。我在我们这个生产区获得了应有的荣誉。
汤姆踩着地垫走过来,拿着最后一块樱桃蛋糕。虽然我的盘子里还有半块烤饼和一块杏仁饼干,但汤姆还是把蛋糕掰成两半,把稍大的一半递向我。
“来点这个?”他问。“还想要别的么?”
一个心地善良的人,我的汤姆,他总是体贴地想着怎么让我舒心。在我摇头的时候,一束鲜花映入了我的眼帘,白色的花瓣镀着今天最后一缕阳光的金色。花儿开放得总是如此短暂,然后就凋谢了。但明天,我会让新的花束继续盛开。
“不要了,”我的嘴撒了个谎,“我想要的,我都有了。”
(原题《***ll I Want》,作者为新西兰的Shayne Parkinson,创作于2010年。发文者独家自译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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