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识青年这顶帽子,戴在我的头上,我感觉很光荣;同时又感觉很惭愧。
小学毕业那年,我虽是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,由于父亲的历史原因,从小我便充当了“狗崽子”的角色,活得狗眉狗眼“狗味”,竟没有一所中学录取我。
从此,含泪告别了学校,怀着渴求读书的梦想,又与读书无缘,整天手上拎个竹筐沿街拾破烂,三点水加一个昆字,一混就是五年。
1964年,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全面铺开,管区产籍关心地对我说:“小陈,出身不由已,道路可选择。你到江永去,我们马上就可以解决你父亲的问题;你如不去,说你父亲破坏上山下乡的革命路线,我们也马上就可以把他抓起来,判他的刑。”
就这样,很快我就被批准成为光荣的一员知识青年,胸戴大红花,满脑子革命理想,乐得屁颠屁颠的,来到了“山好、水好、人好、狗好”的湖南山区江永县插队落户。
比起其它知青战友,我读书少,倒捞了不少好处。那年代,谁的知识越多,谁就越反动,谁就越倒霉。此时真有些羡慕社员,他们多不识字或识字不多,他们只追求“锅里有煮,胯下有杵”便心满意足,压根儿也不会有什么“空虚”,“无聊”以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。
小时候,捞得五分钱,必定到电影院看一场《平原游击队》。看的次数多了,对影片中吴永贵敢在鬼子面前“笑眯眯”耍花招的软工夫很是钦佩。当我的前途、命运、生活与严酷的现实配合后,才悟出吴永贵的这种软工夫,不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,被逼迫得万般无奈的人,是不能轻易学得到手的。

我们下乡后的第二年,文化大革命开展得轰轰,每个知青都要深挖思想,自觉革命,向党交心,写思想检查。
有一天早上,大队民兵营长建养带着十多个基干民兵,端的端着鸟铳、拿的拿着绳索,要抓我去“检查检查”。被水浸湿了的棕绳已经披上了肩膀,心想:这一回“麻辣子鸡”肯定吃定了,除非有崂山道士穿墙而过的本事,否则休想逃脱。
下乡之后,背着沉重的思想包袱,精神上一次又一层遭受无情的鞭打,人格与自尊受到极大的伤害。充其量只是贱命一条,我灵机一动大声道:“何必劳神大家费力捆一条狗,山里扑哧扑哧飞的野鸡,一蹦三尺高的野兔,三百斤一张寡嘴的野猪,你们一铳就要放翻。我老老实实跟你们走,要是我陶盆,何不趁这个机会试试一铳将我这个活人放翻的味道。”我是用纯熟的本地土话讲完这番话的,而且眼神,表情和动作很有些相声演员登台逗笑的味道。众人听我说完,忍不住大笑起来,笑声抹煞了阶级斗争,众人平端着的鸟铳,枪口已经朝下,嘻里哈啦押着我朝大队部走去。
行至半路,我突然大声道:“报告民兵营长,我要屙尿。”建养道:“你不晓得屙?”我用土话拖腔怪调地说:“是……了…嘛,要是把我捆起了,我这个鸡鸡还得劳神你把它掏出来才屙得尿呢。”
到了大队部,里屋已抓来二十多位知青,每人一支笔,一叠纸,低头锁眉在桌子上认认真真地,俨然在考场做高考题目,又俨然在写小说,其内容都是在虚构生动的故事,描写自己如何与剥削家庭泾渭分明,如何做剥削家庭的叛臣逆子,如何在广阔天地炼红心脱胎换骨,如何把自己所学的最刻毒的语言来谩骂父母,谩骂祖宗,企图蒙混过关。
建养递一支笔一叠纸给我,我傻乎乎地连连摇头说:“报告民兵营长,我坦白交待活思想,我这个人讲义道,消息老师送我那几个字,下乡后都原原本本还给老师了,你要我永阿拉伯的1,2,3,4,5去写?”然后,指了指自己的光脑壳说:“毛主席教导说,这里面的邋遢臭,只有用汗水才能洗涮干净。我最会劈柴,劈的柴像剥了皮的柚子,一片一片的。我最会出猪牛栏粪,不怕脏,不怕臭,保证把猪牛栏掏得干干净净。你莫强求我用纸笔来改造思想,你让我用汗水洗去脑壳里的邋遢臭吧。”
建养把我带到他家里,我没有昧着良心口诛笔伐死去的祖宗,健在的父母。
民兵营长建养,这个被知青称为魔鬼的日,怀着对党和毛主席赤胆忠诚,对阶级敌人的深仇大恨的朴素感情,视知青为“准四类分子”。开口即骂,动手就打。
。如果哪位女知青脸蛋俊一点,辫子梳得俏一点,衣服穿得花一点,他看不顺眼,或许确切地说,他拢不了边,沾不到手,最后给扣上一项资产阶级臭小姐的帽子,那就祸事临头了。
他没念过一天书,斗大的字不认得一箩。每天身背一杆“三八大盖”,带着几个随队,手里端着鸟铳,巡视大队所辖的十多个村子,吆三喝四,耀武扬威。尤其是捆人捆多了,捆出了经验,比别人捆一只鸡还快。
他先把浸过水的棕绳,对折逢中打个小圈套,披在被捆者脑后,将绳子在被捆者手臂挽几圈,再将绳子两端穿过脑后的小圈套,用膝盖往被捆者的腰部猛力一抵,双手再把生长向上猛力一扯,被捆者的头旋即弯至胯下,全身关节嘎嘎作响,手指便齐平后脑勺,如叩头求生的死囚犯。全大队百多名知青,除几个出身好的除外,都领教过他的绝招——“麻辣子鸡”。
中午,建养回来见我光着膀子干活,汗水顺着库房直往下滴,劈的柴井字型架起来有一人多高,就是在社员中间,也难挑我这样的“刀斧手”。建养笑道:“这还像个脱胎换骨的样子。”一时高兴,便赏我同桌赤峰,以示恩典。我呆呆地望着它,不敢移步。
平时,县里,公司的干部下乡检查工作,都在他家里吃饭歇脚,研究工作。我一个“狗崽子”,怎敢斗胆于上等人共进午餐?
“陈广生,赶快洗手劲舞吃饭。”建养在堂屋里大声喊着。它端着饭碗先吃了起来,下午要去公司参加一个重要会议。
“请你拿纸笔来,帮我写张欠条,我打手印。”我手里拿着斧头,结结巴巴地说,实是调侃。
“写你个死,要你吃饭,我又不向你要钱粮。”
“不给钱粮吃你的饭,剥削了你,那……那……那我就是我父母亲的儿子了。”
“不吃饭怎能干活?你这蠢崽装文?”
“嘿,空肚子干活出虚汗,才能洗去头脑中的邋遢臭。”
“人是铁,饭是钢,先吃了饭再说。”他把我拖进堂屋,满满地装了一碗饭塞到我手里。
我吃饭无须过大牙,几户是圞吞,眨眼已把四碗饭塞进肚里,然后小心翼翼搁下饭碗不敢吃了。
建养一边滚“喇叭筒”一边问:“磁爆了没有?”
“嘻嘻,报告民兵营长,我这个人是骆驼,吃一餐能管几餐,几餐不吃也习惯,向您汇报心里话,没有吃饱。”
“没有吃饱什么事放碗?你这蠢崽,赶快吃。”他又拿起我吃过的饭碗装满递给我,我又扶起筷子吃了四碗,然后搁碗。
建养又问:“吃饱了没有?”
“报告民兵营长,我“斗私批修”没有学好,就因为我是“饿痨鬼”投胎,从来没有吃饱过。”
建养怕我外传在他家干活,饭都不给饱,动气地说:“锅里还有饭,桌上还有菜,老子今天就让你这个“饿痨鬼”吃餐饱的。”
我顺从了民兵营长的好意,把桌上的菜,锅里的饭一扫而光。
建养的婆娘如同真的看见了“饿痨鬼”显世,吓得啧、啧、啧直吐舌子。我视而不见,心里骂道,臭婆娘,啧你个死!
匆匆,我胆量大,劳力强就在整个大队出了名。
提笔写这篇文章时,我已五十多岁,尽力在脑际中寻找有关吃的记忆,细想起来,今生谨此吃了一顿饱饭,而且饱得不能弯腰,饱得要呕吐,饱得坐立不安,饱得要用双手不停地在肚子上按摩,亲爱的朋友,你信不信?
如若转载,请注明出处:https://www.haowenren.com/79716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