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? 父亲去世整整一年了,若是说起我的悲伤,似乎又没有。倒是仍然能梦到父亲,总是那副撸起袖子,挽起裤管,干活的情形。
? 父亲这一辈子,吃的饭,喝的酒,干的活。父亲天生神力,六、七十年代,上的挑子,别人累得的气直喘,父亲却很轻松。晚上隔壁伯婶过来悄悄对母亲说:“叫他叔少上点分量,我们那位吃不消。”
说起父亲的力气,那时我住读乡里初中,离家四、五里路,吃住在学校,用的是饭票和菜票。饭票的取得,要从家里带大米和柴禾过去,送到学校食堂。大米我自己能扛,柴禾我却没有办法,很多家庭赶着牛车拖过去。我父亲和两个哥哥是穿着草鞋,一气不歇地走在乡间泥土路上,将柴禾挑过去。后来,班主任对我说,你父亲好厉害,三担柴禾,你大哥二哥都是一百五十斤,你父亲居然称到了两百五十斤,称秤的后勤都惊得张大了嘴巴。
? 每年年末,大队评先进,书记总是把眼光投向父亲,父亲不说话,谁也不敢吱声。可是,父亲却是个大老粗,小时家贫不曾读过书,大字不识一个,性子直爽,脾气暴躁。五十年代土改时,县委书记驻队在我父亲家里——那时的书记就兴住在全大队最穷的村户工作和生活。父亲当时十七、八岁,书记非常欣赏父亲的一副好身板,一身牛力气,当时生产大比拼,书记就赞父亲是隋朝无敌大将军宇文成都,有心栽培父亲。父亲跟着县委书记,走南闯北一个多月,最后还是回了家,说是识字太少,处事不够灵活。回家后,大队非常重视,推举父亲担任大队书记,不到半年,又因为直来直去不知变通离职。后来,便安了个“治保主任”的闲差。
? 父亲姊妹五人,弟兄四个,一个妹妹居中,父亲排行老二,老大入赘婿周家,老三入赘陈家,父亲本来入赘罗家,因为和外公脾气不对付,硬是和母亲搬了回来。那时没有房子住,就和母亲搭了个茅屋,吃了不少的苦,我小时候听母亲讲王宝钏寒窑十八年的故事,见母亲常常偷偷摸泪,大约是她感同身受,或者是她因为这故事带着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寄托吧,我的姐姐就诞生在这间简陋的茅屋里。
姐姐不满周岁,慈祥且尚在壮年的爷爷因为心悸意外去世,说起爷爷,本来有三间大瓦房的,因为一年冬季,好心收留一个乞丐借宿,在堂屋里生着火,不想那乞丐困倦,不小心走了水,三间大瓦房,顷刻化为灰烬,好在人没有出事。爷爷的心悸是在若干年后,姐姐的出生,爷爷因为高兴,多喝了几杯酒,半夜出门,忽然见了一团火光,心里一急,便一病不起,不几天便去世了。
我记得我八岁时,家里也有三间瓦房了,那一年雪下的非常的大,积雪有齐膝盖那么深。傍晚门外有一位父亲带一个刚刚考上大学的姑娘来借宿,父亲把这父女俩让了进来,也是在堂屋里生了火,我和两个哥哥都睡在堂屋的地下,父亲和那位父亲坐在火边,天南地北地讲了一晚上的话,我虽然盖着褥子,半夜冻醒了好几次,都能听见父亲们不知疲倦地聊天。等到天亮,我醒来时,那对父女早已上路了。到今天,因为回忆这件事时,我才真正知晓当时父亲的苦心。父亲,一躺下就能鼾声大作的父亲,是不是也有种担心,是那样的一付责任,一种爱让他睡意俱无,彻夜无眠!
父亲不信菩萨,也不信鬼神。医生告诉他有高血压,不要饮酒,他说“不能喝酒,活着还有什么意思?”六十多岁的年纪,还能和年轻人拼一斤白酒,可是他却相信算命先生的话,说他活不过六十九岁,要死在母亲前头。哪里料到六十九岁那年,父亲出了一场车祸,幸好只是伤了左腿,休养了一个多月,母亲却因体弱多病,在第二年便去世了。父亲比母亲多活了十年,没有了母亲的牵挂和羁绊,父亲着实逍遥了好几年,就在父亲去世的前一年,他的三弟和四弟请他过生日,他还能吃一碗牛肉和半斤白酒。父亲他牛一样壮实的身体,却轰然倒下,却是我不曾预料得到。
在父亲生病的那些日子,父亲对我说,村里他儿时的伙伴都在他之前过世了,他知道自己时日也不远了。他对死很坦然,对人世没有一丝的眷恋。
父亲去世后,村里七组的远房老舅来祭奠他,老泪纵横,竟然给他长长一跪。老舅比父亲长一岁,说要是没有父亲,他不知自己现在身在何处。那是六十年代末期,老舅是大队造反派头头,抓了大队江书记夺权,搞批斗。父亲当时是治保主任,得知上级要来处置老舅的消息,他当时带人来到现场,重重的给老舅一个巴掌,将老舅打了个五仰八叉,说:“你知道个什么,赶快给我滚回去。”那些造反派喽啰,谁不知我父亲的神力,都灰溜溜的逃走了。我父亲将江书记救了出来,江书记碍于父亲的面子,这件事不了了之。到后来,老舅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,当时与老舅同时造反的其他大队的,很多在监狱里蹲了好多年,而老舅却脱了干系。
人生就像一个圆。
人从生到死都在画着这一个圆,有的人画的圆一些,有的人画的扁一些,有的人一不小心画的过长滑了出去,又慢慢的纠正回来,终究还要把这个圆连上。
我的父亲,他的这一生,我觉得他画的这个圆中规中矩,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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