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奶奶

写下这个标题，像极了小学生写作文。

我的奶奶，今年80岁，当我写下这个数字的时候，其实我是惊讶的。因为我一直觉得奶奶应该85左右了。更确切的说，奶奶从很多年前就已经在我心里老去了。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？我已经记不清了，因为从我记事开始，我奶奶的身体一直很虚弱，一直被各种病痛折磨，当然她也一直没有放弃与病魔作斗争，直到现在，斗争还在进行…

摄于2020年冬

奶奶从今年7月份最后一次出院以后，就几乎忘了所有人。现在一天24小时，有23个小时卧床休息，剩下的一个小时吃两顿饭、上厕所、喝水、发呆…

现在看着奶奶，看着她空洞的眼神，木然的表情，总有一种被拒之门外的失落感。我看着她，就在我眼前，但是我无法表达对她的感情，无法交流，无法知道她内心的想法。不知道她是否还有想吃的东西，想做的事情。这种近在咫尺又相距千里的距离感，清楚的告诉我，她在一点一点的离开。我怕到时候来不及告别，我怕突然有一天再也没有机会跟她说出那些心里话，所以这些文字，送给我奶奶，送给她我的感激和爱。

奶奶的妈妈，也就是我的太奶奶，前夫去世后带着两个儿子嫁给我奶奶的爸爸。而后生了我奶奶，没过几年，奶奶的爸爸也去世了。就这样，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，一个女人养活了四个孩子（奶奶还有一个姐姐，是她爸爸跟前妻的孩子），并且把其中一个培养成才，就是我的奶奶。

奶奶9岁开始在宝鸡梅县剧团学唱戏，每天凌晨四五点起床练基本功，压腿、吊嗓子、走身段，她悟性高，又肯吃苦不服输，没过两年就开始担任角色上台表演。如果她一直走这条路，不说荣华富贵，一定足以让她过安稳的一生。

12岁那年，她又被县上推荐去上了交通学校，这个在当时十里八乡都难出一个名额，借着这个机会，奶奶就去上学了。据说他们当时，是先学习修车，再学习开车。奶奶毕业后留在了运输公司，成了吃皇粮的人。毕业的时候只有15岁，也就是个童工，上了几年学毕不了业可还行？奶奶灵机一动，把身份证15改成了18，完美，一下子就上岗了，成了陕西省第一批女司机。当然这在后来给她也带来了不少麻烦，不过后来都被她一一摆平了。

奶奶当年，用叱咤风云形容都不为过。经常被领导接见，被邀请拍电影。当时他们是一身部队的装备，军大衣，火车头帽子，军绿色大水壶。军大衣我见到的时候，已经没了面子，里子也被奶奶拆了，两个袖子给我做了护膝，衣服的主体不知遗落何处。她那会给国家拉物资，跑神木拉煤，跑青海拉盐。最远跑到过新疆伊利，就是当时苏联的边界。在我的童年记忆里，她时不时还说几句新疆话，说那里的老乡给她带过什么土特产，说新疆的姑娘长得跟仙女一样…

当时奶奶开的车有八吨半，经常一下车，就被一群人围观，有人说，我还以为是个多么壮实的大汉，没想到是个弱不禁风的女人。我奶奶头一仰，本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啊！ 还有老太太看见大车开过来，跪下来不停磕头，她下车把人扶起来，人家一抬头看见她，更是吓得魂飞魄散。

18岁经人介绍，认识了我爷爷。我爷爷是十里八乡的状元，五十年代的大学生。大学毕业后的工作是制图员，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的，但是这是对外说的，真实的工作是国家保密单位的技术员。他们那个单位，到现在在地图上都搜不到。

郎才女貌，而且都是铁饭碗，按道理是非常般配的一对，这种配置在农村算得上是顶配。然而，我爷爷桌子一拍不干了，据他说当时经常头疼难忍。但是我奶奶的说法是，爷爷吃不了苦。当时那个年代，工人吃的比农民吃的差，整天大锅饭煮白菜，实在是寡淡，更何况我太爷爷是个屠户，家里伙食那是一流水平。嗯…这个还真不好下结论，总之就是回家当了农民。

而后不久，我爷爷的妈妈，我的太奶奶突然离世，留下了8岁的小女儿（我小姑奶）、12岁的小儿子（我二爷爷）、一个赋闲在家的大儿子，还有一个老屠户。一家人的生活失去了重心，也没了支点。我太爷爷跑到奶奶单位，抱着人事科长的腿，要求让我奶奶回农村。太奶奶葬礼上，两个年幼的孩子抱着我奶奶的腿哭成一团，即便不是自己的弟弟妹妹，但是足以让她心软，最后她放弃了公职，留了下来。

爷爷回家后不久，便去了村里小学教书，成了整个乡上唯一一个本科学历的教师，一教遍是几十年。

奶奶就这样回到了农村，没有婆婆帮衬的女人在那个年代是很难的。奶奶生了三个孩子，留下两个，爸爸和姑姑。一边想挣钱，一边想照顾家里。这种被生活拉扯的无奈，让他对爷爷，对自己当初的决定生出了很多怨怼和数不尽的委屈。

奶奶回村之后，当上了公社拖拉机站的站长，全村只有她一个人会开，她就慢慢的教徒弟，据说每个徒弟都挨过她的打。后来村里有了其他农用机械，所有人都一筹莫展的时候，都是她先上去摸索一阵子，就开始工作了，下车之后还不忘加上一句，这有啥开的？当然这句是我脑补的。总之呢，她拿着全村最高的工分，受着最高规格的待遇。奶奶为人豪爽热情，但凡有人来请帮忙，她从来都是义不容辞，借袜子连鞋一块给的性格。因此，在村里相当有威望。

后来公社解散了，奶奶也没闲着，又辗转到其他地方继续上班。一直到她49岁，得了中风，才停止工作。

奶奶在我出生后不久就突发脑中风，当时救治及时，不但保住了性命，而且未留下肢体上的后遗症。这在当时的医疗水平，实属罕见，算得上是奇迹。奶奶一直骄傲的跟人说是她锻炼的到位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复健做的好。

奶奶是个极其情绪化的人，我想这也就是为什么她四十多岁就得了心脑血管疾病的原因之一。她其实是有后遗症的，并且而后的几十年每天服药。打我记事开始，她每天都被各种慢性疼痛所折磨，并且很容易疲惫。她吃的西药、中成药、胶囊、片剂加起来，每次有一手心，五颜六色的药，能帮她缓解痛苦。但现在想起来，我觉得最大的意义可能是缓解焦虑，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。因为，她最喜欢的药是止疼片，一种白色的大药片，每次要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，她就会吃上2-3片，头疼吃止疼片，脚疼吃止疼片，就连我发烧，她也会给我吃止疼片。因此，我经常会感叹生命的顽强。

奶奶性格强势，做事有目标，控制欲很强，但是很无奈，她这辈子遇到的人和事，可控的并不多。遇到我爷爷，两人都很优秀，跟她一样强势，于是争吵了一辈子。自己的两个孩子，我姑跟我爸，都有自己的脾气跟想法，更是没人听她的。后来呢，没控制住任何人任何事，确被病魔给控制住了。

再后来爸爸妈妈外出上班，我和哥哥便跟爷爷奶奶在家里生活。爷爷有固定工资，奶奶负责持家。按道理讲，这在当时的农村，也是安稳的好日子。然而我小时候经常在睡梦中被惊醒——爷爷奶奶又吵架了，每次围绕的主题都是钱。奶奶之前能赚能花，回到家之后便断了源头。爷爷呢，是“精打细算”的性格，总是不愿意给奶奶太多钱。

我小时候就经常想，以后长大了，一定要赚很多钱（当然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实现），然后每个月给奶奶钱，这样她就不会缺钱了，他们就不会吵架了。

后来我长大了，上班了，给奶奶钱，我发现他们还是会吵架。用了二十几年我才明白了一件事，奶奶缺的不是钱，是安全感，是爱，是她这一辈子求之而不得的关心。

而爷爷呢，也不完全是错的，他总想把钱用在刀刃上，比如人生病了，比如将来需要了，至于将来什么时候需要，他也不知道。

作为晚辈，我无法评判谁对谁错，可能生活本没有对错，只是相遇造就了很多挫折。

奶奶其实还是挺重男轻女的， 但是她总是明里暗里跟别人说更爱我，说每次我跟哥哥吵架，她都向着我。但是为什么成年后的我再回忆过去，我总是不敢提要求的那一个，我总是睡在奶奶脚底下那一个，我总是被忽视的那一个。是的，我害怕被拒绝，我害怕一张口就被人身攻击。

大概那个年代的老人都有这种倾向，我不得而知，只是现在的我也有了孩子，我会格外小心的去呵护他的自尊心。大概奶奶也感觉到了我是个敏感的孩子，不然不会当着我的面跟别人说她更喜欢我，至少当时的我是相信的，可能从某种程度上我也是得到过安慰。

上高中那会，每周只有一天休息时间，我两周回家一次，拿钱，顺便拿些需要的东西。回到家已经中午，每次刚吃完饭，奶奶就开始催我收拾东西赶紧走。她不光催我，她催家里所有人，任何事情都被她安排的忙忙碌碌，火急火燎。

所以，焦虑是植入我灵魂的东西，我直到今年，才慢慢的调整了自己，把自己从那种焦虑的情绪中解脱出来。

但是也是因为这种焦虑，它一直催促我进步，提醒我可以做的更好，提醒我不要停止进步。我一直觉得目前所获得的一切，有奶奶一半的功劳。

我爱我的奶奶，因为她会在下雨天给我送伞；因为她会每天五点起床给我做饭，从来没让我饿着肚子去上学；因为她陪伴了我整个童年。

奶奶的一生是要强的一生，她严以律己，严以待人。

奶奶的一生是付出的一生，为自己的原生家庭，为丈夫，为儿孙。

奶奶的一生也是出走的一生，她苦于束缚，渴望在路上的感觉，她相信对岸有更好的风景，相信路尽头有治愈所有痛苦的良药…

奶奶的一生也是渴望荣誉的一生，渴望子孙成才，渴望有人给她争光，渴望我们成为别人家各种优点集结于一身的孩子。

奶奶这一生，用坚硬的壳包裹着自己，为儿孙撑起了一片天。

如果可以，我想回到几十年前，跟那个开着大车的年轻人说：不要有执念，得不到的东西不要也罢；不要过度付出，你不欠任何人的；儿孙自有儿孙福，第一名没那么重要，面子没那么重要，争光不争光的更是虚无的追求。你应该善待自己的身体，切勿大悲大喜，毕竟陪自己最久的人还是自己。

前几天晚饭时间，奶奶突然有一会儿清醒了。我问她，我是谁，我的孩子叫什么，她说的明明白白，还拉着我的手不停的亲吻，嘴里念叨着，自己就剩这么一个孩子了…我一时间难过的无法自已。

............试读结束.........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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