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一)
长箭裹挟着凌厉风雪,直直刺进胸膛,我抚着胸口软软倒下,终于恍然。
老祖宗不允女人参军是对的。为将者,儿女情长本就沾不得,而情之一字,总是女人陷得更深。
我眼见一双乌皮靴踏着鲜血从边上经过,连半分停顿都不曾有,一步一步径自走向皇宫。
是了,这种时候他自然着急。就差一步便能灭了大梁,登上王座,睥睨天下。这种时候,他怎么可能浪费时间看我一眼。
一瞬间天地俱静,战场厮杀,敌军叫骂,我都听不见了。只有一双靴子踏在地上的声音,一步一步,万分笃定,每一步都稳稳的,稳稳地踏在心上,直踩得鲜血淋漓。
天色灰蒙,雪粒子簌簌而下,砸在眼角化作一颗泪珠,兵临城下的当口,我却恍惚想起少年眼中氤氲的雾气,似是融了漫天霜雪,柔柔水波里映着我的模样,握着我的手微笑说,“阿渡,等我。”
等不到了,我的少年他早已死在战场上,再也回不来了。
(二)
我出生那年,祖父身体已经差到了极点,拼死拼活吊着一口气,就盼着能有个孙子,奈何我偏不是个带把儿的。父亲为了让祖父安安心心死,抱着襁褓里的孩子硬说是个男娃儿。
本来只是对自家人善意的谎言,谁知道皇帝亲临,听见父亲说我是个男孩,登时哈哈大笑,连连道“沈家将门有后,实乃国之大幸!”
先帝性子爽利,父亲还没来得及阻拦,他连赏赐都已颁下了。这时候再说我是女的,岂不是犯了欺君之罪?父亲只好按下不表,如此,我也就当了十几年的假小子。
母亲怜惜我从小女扮男装,许是怕我知道了心里不痛快,一直没告诉我,以至于十年来,我都没觉察自己性别上的问题,直到祁斯年入府。
我听说家里来了个同龄人,急急忙忙闯进去,也不顾祁斯年正在如厕,顾自欢喜,“你——”打招呼的话梗住,我愣愣道,“你怎么…….”
祁斯年反应挺快,沉默背过身提上裤子,微微蹙眉,“男女七岁不同席,小姐请自重。”
我愣愣地睁大眼睛,被他一句“小姐”唬得半天没出声儿,他好整以暇地站定在原处,一双眼睛温和地看着我,如同小鹿般单纯无害。
我一向不爱看书,为了确定性别,倒是胡乱翻了几本,果真在一本医书上瞧见了关于男女的不同。
我摸了摸上身又摸了摸下身,虽然没胸,但也没男人的器件,大惊之下还以为自己是个不男不女的怪物。日夜忧思,终于在我十岁那年的冬天病倒了。
阿娘因此急得团团转,我越发难过,趁无人时握住阿娘的手,凄苦道,“阿娘,你告诉我,我究竟是个什么怪物?”
解释了一番,我这才搞清楚状况。做了十年的男子汉大丈夫,一夕之间突然成了女娇娥,我穿着阿娘为我挑的裙装,对着镜子,怎么看怎么不顺眼,索性又换回了男装。
我从小练武功,阿娘很是不愿意,还暗地里责怪爹把我教坏了,没半分女儿家的样子。
外头的人都传将军的小儿子英武不凡,阿娘听了这个,反倒难受得厉害,跑到爹房里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动地。连祁斯年那性子都没耐住,从房里跑出来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。
我对阿娘的哭喊声也确实毫无办法,翻翻眼皮对祁斯年说,“没啥大事,洗洗睡吧。”
我爹宠妻是京城一带出了名的,自然见不得阿娘掉金豆子,连连安抚着,一叠声地把阿娘交代的全都应下。于是乎,我就这么被卖了出去。卖到了与我家很是相近的一家学堂里去。
什么四书五经,我每天念得头昏脑胀。夫子还叫我作首写愁情的诗,递与他看。
我想那夫子定是还记着我怂恿他孙子掏鸟窝,末了从树上摔下来的旧事,故而特意寻我的不自在。叫我这方识几个字,读过两篇文章的门外汉作诗,这也就罢了,偏还大声念出来,恨不得召告天下似的。
“愁啊,秋愁。作诗更愁。”他念到这儿还刻意停顿一会儿,捋着他白花花的胡子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我,慢慢悠悠继续念,“与其作诗,不如捉蚱蜢,荡千秋。”
同窗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男娃子站起来,嗤笑一声道,“不曾想一个惯会捉蚱蜢的,倒也会押两句韵脚。”
我归家时愤然与阿爹阿娘说起这事,阿爹对我投了个同情的目光,扶着他直喊心口疼的娘子回屋去了。祁斯年站在边上沉默了片刻,却冷哼了一声,“少年不识愁滋味,为赋新词强说愁。大约便是说你了。”
那是他第一次用冷硬的语气同我说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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